近来因为健身,却于跑步机上获得一大启发。
平日每进健身房必先上跑步机热身,然当调至最高速度并带坡度快跑时,不到3分钟就气喘吁吁,随即便会减速慢走。前日再次上机跑步,立下决心必跑过6分钟再减速!可当临近3分钟时,往日的吃力难耐感又至,随即感觉受不了、想减速、想慢行等诸多情绪升起,正于此刻,心念一转,开始暗示自己进入放松状态,不去感知那心慌气短的难受,不让滋生那试图减速的念想,不看机器上秒表显示的时间,亦不下必跑多久的决心,就只虚视前方,放空思想,心无挂碍,一任奔跑……渐渐地,似乎进入一种恍惚之境,甚至忘了自己在奔跑。好长一段时间,突然回过神来,低头一看,跑步机显示15分钟!就在这“醒来”一刻,心中忽有所悟。
记得台湾净空法师曾说过,当一个人的欲念越多、越强烈时,他的消耗一定越大。修佛之人通过打坐,修造一种无念无欲的心境,由此进入身心合一的禅定状态,此刻内在消耗最少,而且能量具足。我虽没有修炼过坐禅,但我确信此次在跑步中进入的那种忘我之境与佛家的禅定有得一比,因为这种状态让我跑出了比平时多5倍的时间,竟还不觉得吃力(且是剧烈运动)。细究其中缘由,窃以为,心本自动,运动中的心又势必大动,若此时运动者再起各种情绪、杂念对心加诸干扰,则心必然不堪重负,运动者很快会因此丧失动力,止步不前。与此相反,运动者如在运动中能保持一种安之若素的心境,定下心神,不起杂念,逐步暗示自己进入一种轻松愉悦、安然恬定的境地(如我上述体验),则能让在剧烈运动中大动不已的心平静下来,甚至减缓跳动,如此运动者必能获得一种持续的动力,我坚信自己此次能做到持续快跑必是获益于此。说到此,兴许有人产生疑惑,打坐因为不动,倒可由静入定,进入所谓禅定状态,而快速跑步明明是种剧烈运动,又如何能入得定来?要解此惑,我想起北宋明道先生(程颢)在《近思录》中的一段话:“所谓定者,动亦定,静亦定,无将迎,无内外。苟以外物为外,牵己而从之,是以己性为有内外也。”此话怎讲?明道先生告诉我们:所谓的定,在动中亦能定,静中亦能定,那是因为我心没有过去未来的分别(不思前想后),也没有物我内外的分别(忘物忘我),即不在心上附着任何杂念。明道先生此言实是揭示了心的奥妙,可以穿越时空,超越一切。但是,明道先生接下来又提醒我们,心一旦趋向外物,并为之牵引束缚,便会产生物我、内外之分别,妄念升腾,如此便不能动亦定、静亦定了。明道先生的言论尽管是从哲学的高度而发,但与我的体验分析不谋而合,或说我在实际的运动中验证了明道先生的言论,并且切实感受到在保持内心澄澈安宁的状态下的那种意想不到的能量之存在。
行文至此,似乎可以收笔了,但若真就此煞了尾,又觉仅是写了段健身运动的心得而已,这远不能让我尽情遂意,同时,这也并不是我动笔作文的初衷。事实上,真正激发我写作此文的动力是我从此次跑步中初验略窥到古圣心学的奥妙,并觉此种奥妙可经写作升华、拓展开去,进而推及到人人自我心智提升层面。窃以为,人若时时能让内心保持一种纯明笃定的状态,不仅可以避免人生中的浮躁不安、自寻烦恼、利令智昏、盲目冒进、误入歧途等等诸多危险,更是可以由此步入生命的至境,获得心性的涵养,能量的增长,智慧的提升,生命的超越。那为什么我们不能达此境界,尝到此中滋味呢(也正因为此,我们往往不相信有此等境界)?原因是我们常常性为情绪迷困,心为外物牵引,身为嗜好羁绊,也就是说我们的性、心、身三界不太平,里面有三个贼,一禀性(指怒、恨、怨、恼、烦五种情绪),二私欲,三不良嗜好(晚清王凤仪语)。我们性、心、身三界里有此三贼当家,内在心智必然被蒙蔽障碍,又如何能品到此中奥妙?因此,释迦牟尼佛才讲:“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然以妄想执著不能证得。”庄子更是直言不讳:“其嗜欲深者,其天机浅。”(《庄子·大宗师》)即谁欲望执持得越深,谁内在的灵性(天机)就越浅薄。而儒家的经典《大学》开篇便讲:“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朱熹称此为人生的三纲领。王阳明则将明明德、亲民、止至善三事归结为一事:皆为明明德。而朱熹对明明德的阐释最为精到,他讲:“明,明之也。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但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则有时而昏。然其本体之明,则有未尝息者。故学者当因其所发而遂明之,以复其初也。”朱熹所言,阐明了三点,一是人人皆是宇宙的生物,人人内心皆具备应验万事的本明智慧;二是指出人的智慧之所以不能发挥,是因为气禀(宋理学特定词汇,指昏浊之气的环境)的拘泥,欲望的遮蔽;三是告诉我们人人皆可通过修行去其旧染,恢复本初之明。
由是观之,我们便能理解佛祖为何讲“众生本自具足”、孟子为何讲“人皆可为尧舜(圣)”,道家为何讲天人合一了。盖儒释道三家是用不同的语言共同为我们揭示了心之奥妙:即人皆有一颗心,人心皆有这样一种功能,可以超越三维空间的束缚,进入更高维次空间,直至与宇宙万物合为一体。在圣哲们看来,一旦人心极尽发挥了这个功能,便可入究竟涅槃境界(佛教语);便可赞天地之化育,可与天地参(《中庸》语);便可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庄子语)......只是,欲达此境界的前提是要最大程度地克服来自性、心、身三界的障碍。就此,宋明理学家们提出了“去人欲,存天理”;老子提出了“去甚,去奢,去泰”,当年清凉国师对武则天提出了“一念不生,前后继断,照体朗然,即如如来”;《心经》中提出了“照见五蕴(色、受、想、行、识)皆空”,并用连续的“无”来表述: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当然,光说不练假把式,圣哲们提出如是主张,同时也如是进行了真修实证,并且确实从中得到大解脱,获得大智慧,彻悟出宇宙的真几。如老子通过“致虚极,守静笃”(《道德经》16章)的功夫直悟了先天地生之道;庄子通过“心斋”,即摈弃一切知觉和思想,完全泯灭意识的作用,耳只听而不闻,心只与气的运动相符而不作任何分析鉴别,以此步入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境界(《庄子·人世间》);又通过“坐忘”,即忘却自己的形体,抛弃自己的聪明,摆脱形体和智能的束缚,达成了“同于大通”,即与大道融通为一(《庄子·大宗师》);还通过“弃世、遗生”,即放下世事,忘却生死,达成了形全精复,与天为一,即精神与天地同寿(《庄子·达生》);孔子则通过“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忘老)”这“三忘”功夫,开创了儒家思想(《论语·述而》);王国维则称自己在做学问时进入的是那种“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的物我两忘之境地。在当代,据说乔布斯当年也正是通过到印度的两年禅修和回国后在自家的持续禅修,从而触动了开发触摸式移动智能设备的灵感,并捷足先登,奠定了苹果在这一领域的领导地位。
承上所述,圣哲们是以他们亲身的实证向世人昭示:人人本自具足!所以我们当依此建立开启自身智慧的信心;同时,圣哲们又以他们敏锐的洞察向世人告诫:人心(欲望)惟危,道心惟微。所以我们当依此立下自省恒修的志向。当然,我们要想借修行达至像圣哲那样极尽发挥心性奥妙的高度也许不大容易,但这丝毫不影响我们通过不懈努力,去逐步提升内在心性能量的自由度,并由浅入深地体味到那种心智顿开的喜悦。所以,我用《楞严经》中的一句话来结尾:理需顿悟,乘悟并销;事资渐修,因次第尽。